就是秋天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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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太

外婆现在悲观的情绪多 其实家里并没有算烦心的事情。主要是太太去年的生病。外婆母亲,今年八十八岁,去年不小心跌断了腿上一根骨,动了手术之后也不太能走,一直坐在轮椅上了。太太之前一直是个很精干的印象,很温柔,很爱干净。她不识字,电视广播什么也不看,现在就要坐在家门口看人,要人陪着她睡觉。

外婆说 人老了就是这样很没有意思。看人 要热闹 要人陪着。外婆外婆 不是这样的。老病觉得人世不堪 可我喜欢老人胜过孩子。看到年老的人觉得生活有希望有劲 我才能对生活 对未来有一点点念头。我不准你说那些丧气话 我有时候很丧 可是更多时候我最爱你了 爱你给我一点点光。

太太去年大腿骨折,去医院看望她。裸着两条腿,干瘪细瘦。年轻时也是撑起一个家庭的女人。想必那时腿也曾丰腴有力。想来心酸,乘年轻多跑几里地,老来身子望镜里也觉陌生,不是自己的了。

我太太八十多岁了。外婆形容她“现在和小孩一样。”她去年大腿骨折,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,老人恢复慢,动了手术之后还是要躺在床上,出去就坐在轮椅上 。昨天亲戚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,推着她下坡,上坡 。外婆说她“和小孩子一块儿大笑”。

我每年见太太一两回 她去年之前精神一直很好 骨折之后终日坐在轮椅上 两条细而无力的腿再也支撑不起她。她很喜欢我 说过所有后辈里我对她最好。可是事实上我并没有负担过她任何 奉献出任何 陪陪她 说些老年人喜欢的话 看她的时候只笑 是那种对长辈的笑。这样,她说她最喜欢我。

太太记忆力很好 到了老年就是负担。她的一天无限漫长 每天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回顾同样漫长的年岁。我相信老年人回忆时会有种错觉 自己记得的日子和实际过去的日子 相差太多了。进入老年 本身是嘉奖 一种胜过太多人的体验 即使这种体验不太好。

我还没直面过死亡,它对于我而言,是一团阴影,全然懵懂的恐惧。
我昨晚去看了太太。“就在这两天了。”家人低语。
我很爱她。不混杂任何得失的爱。每年回去老家,她总是坐在那儿。我是她的第四代。血缘太奇妙了。我和这个银白头发的老人之间,彼此不需要任何认可,天然就存在爱意。她是我慈祥和蔼的太太,我是她的小曾孙女。

爱意有限。隔了四代的爱意,总是有限。我不曾近身照顾过她,她也念着我的好,念她住院时我总去看她,念我对她讲话轻轻柔柔。她昏迷前几天看见去看她的小阿姨,因为模糊看头发像,还连声问是不是我去看她了。她到那时,还记得我名字,还在叫我。我昨晚在她床前,一声也喊不出她。妈妈说去世的人听觉最后消失,纵然没知觉可还是听得清楚。可我喊不出。

她躺在那里,侧卧着,嘴微张,神情是说不出的安详,好似在笑。我凝神看着她,疑心太太只是睡着了。我终于明白小说里所写那些安详离世的描写。她好似只是在做一场好梦,或者是回想起从前的好时候。她这一生,八十八年,也算漫长了,在小辈看来劳苦了的一生,未尝没有幸福与欢愉。她在回顾哪一天?是丈夫还在的时候,两人结束一天劳作,在家门口儿女们拥上前来。还是八十岁大寿那天,五世同堂,她被儿孙拥到正中照了很隆重的一张全家福。还是两年前还没摔折腿的一天,迈着小脚在弯曲的走了一生的小路上踩到了泥巴,再抬头看看正午的太阳。
我最后帮她捻捻棉被。我来看她了,我望她还像往常,忙着起身抓糖给我吃,喊一句我名字,“过来啦。”

她睁不开眼来看看她的小曾孙女。
以后跨进那间门,再也看不见她了。
我会记得你的。永远永远。

姐姐发微信过来,太太快不行了。
外婆的妈妈,今年八十八岁。
头发花白,在今年瘫痪之前一直会梳整齐的发髻,会对我说“享到曾外孙女的福了”,我二十岁了还要给我压岁钱,每次去看望她还要给我抓糖果吃。
这样的太太。
我要没有太太了。外婆快要没有妈妈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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